陳玄策掀開馬車簾角的刹那，鎏金紋絡的陣法圖文正泛着幽幽藍光，如同蟄伏在青石闆下的星河。

　　身下的妖獸馬忽然昂首嘶鳴，四蹄虛踏在離地三寸的半空，缰繩上的銅鈴叮咚作響――這通靈畜生許是頭回嘗到這般輕快的滋味，竟然搖頭晃腦，對着夜空噴吐白霧。

　　\"莫要失态。\"陸文淵皺眉扯了扯缰繩，目光卻被遠處巍峨的刺史府勾住。暮色裡，飛檐鬥拱如巨獸展翅，朱漆大門上銜着的青銅獸首吞吐雲霧，門前十二根盤龍柱流轉着星輝般的符文，與天上的星辰遙相呼應。他喉間發苦，想起早年前随父親來幽州時，這裡不過是座搖搖欲墜的土坯衙門。

　　\"看那輛。\"陳玄策突然壓低聲音，指了指左側擦肩而過的玄鐵馬車。車轅上拴着兩頭渾身銀鱗的巨狼，皮毛間凝結着霜花，正是雷霆魔熊一族的坐騎。可此刻車廂裡傳出的卻是谄媚笑聲，隐約夾雜着\"柳大人英明\"的恭維。\"半月前在洛陽，他們還敢把腳架在尚書的案幾上。\"陳玄策冷笑，袖中的玉扳指硌得掌心生疼。

　　右側傳來陣陣奇異鈴音，綴滿骨制符咒的馬車緩緩駛過，車簾縫隙滲出淡綠色霧氣。陸文淵瞳孔驟縮――那是蠻族巫師薩米爾的座駕，傳說車轅上的每根骨刺都來自上古兇獸，如今卻與他們這些凡人的馬車并駕齊驅。\"連妖族都放低姿态......\"他喃喃自語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腰間令牌，冰涼的觸感讓他愈發清醒。

　　前方刺史府的大門轟然洞開，金光如潮水般漫出。數十盞浮空明燈冉冉升起，照亮了門楣上\"鎮北\"二字，那是柳林親手所書，每個字都似有千鈞之力，壓得人喘不過氣。陳玄策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，血腥味在口中蔓延：\"看來我們不是第一個到的。\"

　　陸文淵望着長階上魚貫而入的車隊，忽覺喉頭發緊。

　　那些平日裡不可一世的妖族、蠻族使者，此刻竟都收斂了鋒芒，如同等待訓誡的孩童。

　　馬車繼續前行，陣法圖文在車輪下泛起漣漪，倒映出他蒼白如紙的臉――這哪裡是去求見一位刺史，分明是踏入龍潭虎穴，賭上兩州存亡的最後一搏。

　　踏入刺史府的瞬間，陳玄策被撲面而來的靈氣撞得踉跄。前庭廣場上人頭攢動，妖族使者的鱗片在燈火下泛着冷光，蠻族巫師的骨杖碰撞出奇異聲響，更有并州口音的漢子攥着殘破的地契擠在人群裡。

　　空氣中浮動着龍涎香與血腥氣的詭異混合，陳玄策看見幾個益州商人正用錦帕捂着口鼻，卻仍伸長脖子往屋内張望。

　　\"瞧見那個紅衣胖子了？\"

　　陸文淵突然扯住他的衣袖，下巴朝台階下示意。

　　身着金絲蟒袍的姜姓商人正費力地踮腳，雙下巴随着動作顫巍巍抖動，發間還沾着幾縷草屑――這模樣與傳聞中在洛陽不可一世的姜家主判若兩人。

　　\"聽說他在洛陽得罪過柳大人，而且還被柳大人給接上了一個狗的身子，那些日子他拼命的找東西，想贖回自己的命！\"陸文淵壓低聲音，喉間溢出冷笑，\"如今卻帶着益州半數商隊來這裡做買賣！？\"

　　陳玄策目光掃過人群，忽然定在台階上那個八字胡的身影。

　　霍三斜倚着朱漆廊柱，褪色的青布長衫下隐約露出幾道猙獰疤痕，掌心把玩着半塊缺口的玉佩，渾濁的眼神掃過衆人時，像毒蛇吐信般陰寒。\"傳聞不假。\"他皺眉道，\"看他氣息虛浮，根本不像能修煉的樣子，柳林留他......\"

　　\"留的是當年共飲馬尿的情分。\"

　　陸文淵接口，視線落在霍三腰間褪色的銅酒壺上，壺身還刻着歪歪扭扭的\"柳\"字。

　　人群中突然響起騷動，幾個并州來個百姓跪在地上痛哭流涕，求柳林入主并州。

　　霍三連眼皮都未擡，擡手招來兩名玄甲護衛，鐵鍊拖過青石闆的聲響讓衆人瞬間噤聲。

　　\"人就是這般可笑。\"陳玄策望着流民們被拖走的背影，忽然想起青州那些為了二兩銀子就出賣消息的密探，\"柳林屠過三城，可如今人人隻念叨他給寒門子弟的活路。\"話音未落，整座府邸突然震顫，青銅獸首吐出的雲霧凝結成符文，在半空炸開刺目金光。

　　六名鬼族力士踏着血色霧氣自内殿走出，他們眼眶中跳動着幽藍鬼火，肌肉虬結的臂膀青筋暴起，每一步都讓地面裂開蛛網狀的紋路。

　　而坐在九螭紋檀木椅上的柳林，卻身着月白長衫，手中把玩着白玉茶盞，嘴角笑意溫和得仿佛在招待老友。

　　陳玄策望着那張俊逸面容，忽然想起茶館裡說書人說的話：\"柳大人笑時，便是修羅降世。\"

　　柳林擡手時，腕間的饕餮紋玉佩撞出清響，與鬼族力士鎖鍊的嘩啦聲交織成詭異韻律。

　　他身後九扇屏風徐徐展開，上面潑墨繪着北疆萬裡荒原，此刻竟有血色霧氣在畫中遊蕩，将鮮卑與高句麗的疆域染成不祥的暗紫。

　　\"諸位請看。\"柳林指尖凝出一縷幽藍火焰，在空中勾勒出扭曲的符文，地面陣法頓時泛起漣漪。投影中，成群結隊的縫合怪和屍煞所過之處草木盡成齑粉，連飛鳥都被抽幹血肉，化作懸挂在枯樹上的皮囊。老巫師薩米爾的水晶球突然炸裂，碎片飛濺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，卻不敢擡手擦拭。

　　\"這些孽物已然成了氣候。\"柳林輕歎一聲，聲音裡帶着恰到好處的悲憫，卻讓陳玄策想起青州流傳的童謠――\"柳林笑，鬼門開\"。魔熊使者喉結滾動，铠甲縫隙滲出冷汗，方才還趾高氣揚的雷霆巨狼，此刻竟趴在地上嗚咽。

　　幽州刺史府的穹頂忽然降下星輝，卻在觸及柳林衣角時化作血色。陳玄策盯着他袖口暗繡的狼頭紋，那猩紅眼珠仿佛活物般轉動。陸文淵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，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語：\"看西側角樓。\"

　　暮色中，大軍的營帳宛如鋼鐵森林，陳玄策瞳孔驟縮，

　　柳林的聲音突然拔高，震得衆人耳膜生疼：

　　\"我已上表陛下，願以這副血肉之軀，為大晉築起北疆長城！\"

　　掌聲如潮水般湧起，姜姓商人的胖臉漲得通紅，谄媚的笑聲格外刺耳。陳玄策望着那些拍手稱快的妖族使者，突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：\"當所有人都在說謊時，真話反而成了最大的謊言。\"

　　\"大人高義！\"霍三沙啞的嗓音打破寂靜，他搖晃着走上前，手中的缺口玉佩在柳林腳下碎成齑粉。陸文淵突然抓住陳玄策的手腕，低聲道：\"等他宣布完命令，咱們立刻求見。柳林如果真的要打北方，和咱們這些南邊的一定會有個說法，否則的話，他也怕背後被捅了一刀！\"

　　晚風卷着沙礫掠過廣場，陳玄策望着柳林身後若隐若現的狼影，忽然想起茶館裡老兵的話：

　　\"柳大人對敵人說話時，連影子都帶着獠牙。\"此刻那狼影正緩緩逼近，将他與陸文淵的身影吞噬在血色光暈中。